张晓风,中国台湾著名散文家,现任台湾阳明医学院教授。曾被台湾地区的批评界推为“当代十大散文家”之一。曾获中山文艺奖、吴三连文艺奖等奖项。有多篇作品入选大陆及台湾中学的教科书。 张晓风的散文如诗,在细腻如水的温情中透着火的热烈,于市井细微小事中渗悟生命的浩瀚与激情,她有时像一个懵懂的学生,几个浅显的问题却使你陷入深思,有时又是一个谆谆善诱的老师,一饮一食,一花一木,经她的诠释,就变得那样神奇而动人。
《岁月在,我在》是中国台湾著名散文家张晓风最新散文集。书中收录了自她初入文坛至今五十年间45篇不同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散文。她奔走于市井、流连于山川,见识了可怕的愚昧、贫穷以及难忘的人间真情,她的笔触秀中有豪,洞悉世情入微,融化了千万读者心中的壁垒,燃起了无数人对生活的热爱。该书由紫图图书策划,北京联合出版公司4月出版发行。
Chapter 1 岁月在,我在 树在。山在。大地在。 岁月在。我在。 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人生的什么和什么 传说中的宝石 我在 玉想 正在发生 生命,以什么单位计量 行行重行行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Chapter 2 得有时,舍有时 我何需花呢?这些日子本来就如同花心中的小憩。 我何需云影?它们在我窗前日夜周游。 我何需额外的闲情?我早已拥有它 ——在我心灵的深处。 我有 爱情篇 我喜欢 地毯的那一端 一个女人的爱情观 当下 最后的戳记 劫后 我捡到了一张身份证 Chapter 3 愿你收到别人的感念 我知道有一天将有别人念你们的名字, 在一片黄沙飞扬的乡村小路上, 或是曲折迂回的荒山野岭间, 将有人以祈祷的嘴唇,默念你们的名字! 念你们的名字 皮,多少钱一片 老师,这样,可以吗? 我想走进那则笑话里去 半局 一篇四十年前的文章 Chapter 4 生命的厚礼,只赐给肯于一尝的人 凡眼睛无福看见的,只好用想象去追踪揣摩。 凡鼻子不及嗅闻的,只好用想象去填充臆测。 凡手指无缘接触的,也只得用想象去弥补假设 ——想象使我们无远弗届。 一钵金 一路行去 一碟辣酱 一句好话 一山昙华 月,阙也 缘豆儿 星约 Chapter 5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想想年轻是多么好, 因为一切可以发生,也可以消弭, 因为可以行可以止可以歌可以哭, 那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时间 只因为年轻啊 你真好,你就像我少年伊辰 林中杂想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步下红毯之后 酿酒的理由 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 Chapter 6 初心 人是要活很多年才知道感恩的, 才知道万事万物包括投眼而来的翠色, 附耳而至的清风,无一不是豪华的天宠。 画晴 情怀 初心 春之怀古 春日两则 矛盾篇之一 矛盾篇之二 矛盾篇之三
树在。山在。大地在。
岁月在。我在。
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到底是哪两项呢?要猜,也真累人,是“物质与精神”吗?是“身与心”吗?是“爱情与面包”吗?是“生与死”吗?或“爱与被爱”?
她的手轻轻地搭在方向盘上,外面下着小雨。收音机正转到一个不知什么台的台上,溢漫出来的是安静讨好的古典小提琴。
前面是隧道,车流如水,汇集入洞。
“各位亲爱的听众,人生最重要的事其实只有两件,那就是……”
主持人的声音向例都是华丽明亮的居多,何况她正在义无反顾地宣称这项真理。
她其实也愿意听听这项真理,可是,这里全是隧道,全长五百米,要四十秒钟才走得出来,隧道里面声音断了,收音机只会嗡嗡地响。她忽然烦起来,到底是哪两项呢?要猜,也真累人,是“物质与精神”吗?是“身与心”吗?是“爱情与面包”吗?是“生与死”吗?或“爱与被爱”?隧道不能倒车,否则她真想倒车出去听完那段话再进来。
隧道走完了,声音重新出现,是音乐。她早料到了四十秒太久,按一分钟二百字的广播速度来说,播音员已经说了一百五十个字了,一百五十个字,什么人生道理不都给她说完了吗?
她努力去听音乐,心里想,也许刚才那段话是这段音乐的引言,如果知道这段音乐,说不定也可以又猜出前面那段话。
音乐居然是《彼得与狼》——这当然不会是答案。
依她的个性,她知道自己会怎么做,她会再听下去,一直听到主持人播报他们电台和节目的名字,然后,打电话去追问漏听的那一段,主持人想必也很乐意回答。
可是,有必要吗?四十岁的人了,还要知道人生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和什么”吗?她伸手关上了收音机。雨大了,她按下雨刷。
每一天的日出,我的眼睛都可自动对准太阳而射出欢呼和华彩——并且,这一块(不,这两块)永不遭窃。除非,有一天,时间之神自己亲手来将它取回。
那年初秋,我们在韩国庆州土含山佛国寺观日出。
清晨绝冷,大家一路往更高更冷的地方爬去,爬到一座佛寺,有人出面为那座并不起眼的佛像做一番解释:“啊哟!你们来的时候不对!如果你们是十二月二十二号那天来,就不得了啦!那菩萨的额头中间嵌着一块宝石哩!到了十二月二十二号那天早晨,太阳的角度刚好照在那块宝石上,就会射出千千万万条光芒,连海上远远的渔船都看得见呢!”
我们没有看到那出名的“石窟庵菩萨”的奇景,只好把对方词不达意的翻译放在心上,一面将信将疑地继续爬山路。那天早晨我们及时到达山顶,兴奋地从云絮深处看那丸蹦跃而出的血红日出。
每想起庆州之行虽会回想那看得到的日出胜景,却不免更神往那未曾看到的万道华彩。其辉灿绚丽处,果如传说中说的那么神奇吗?后来又听人说,那块宝石早就失窃了。果真失窃,那么,看不到奇景的遗憾,就不仅是我一个人的了。这件事在我心里渐渐变成一件美丽的疑案,我常想,如果宝石尚在,每一年的某月某时某分,太阳就真可以将一块菩萨额头的宝石折射成万道光华吗?我不知道,然而,我却知道——
如果,清晨时分我面对太阳站立,那么,我脸上那平凡安静的双瞳也会因日出而幻化为光辉流烁的稀世黑晶宝石!不必等什么十二月二十二日,每一天的日出,我的眼睛都可自动对准太阳而射出欢呼和华彩——并且,这一块(不,这两块)永不遭窃。除非,有一天,时间之神自己亲手来将它取回。
我于是憬悟到自身的庄严、灿美,原来尤胜于在深山莲花座上趺坐的石佛。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记得是小学三年级,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学,于是抱膝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寂寂青山、迟迟春日,心里竟有一份巨大幽沉至今犹不能忘的凄凉。当时因为小,无法对自己说清楚那番因由,但那份痛,却是记得的。
为什么痛呢?现在才懂,只因你知道,你的好朋友都在那里,而你偏不在,于是你痴痴地想,他们此刻在升旗吗?他们在操场上追追打打吗?他们在教室里挨骂吗?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不管是好是歹,我想跟他们在一起啊!一起挨骂挨打都是好的啊!
于是,开始喜欢点名,大清早,大家都坐得好好的,小脸还没有开始脏,小手还没有汗湿,老师说:
“×××”
“在!”
正经而清脆,仿佛不是回答老师,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诉天地,告诉历史,说,有一个孩子“在”这里。
回答“在”字,对我而言总是一种饱满的幸福。
然后,长大了,不必被点名了,却迷上旅行。每到山水胜处,总想举起手来,像那个老是睁着好奇圆眼的孩子,回一声:“我在。”
“我在”和“某某到此一游”不同,后者张狂跋扈,目无余子,而说“我在”的仍是个清晨去上学的孩子,高高兴兴地回答长者的问题。
其实人与人之间,或为亲情或为友情或为爱情,哪一种亲密的情谊不是基于我“在”这里,刚好,你也“在”这里的前提?一切的爱,不就是“同在”的缘分吗?就连神明,其所以为神明,也无非由于“昔在、今在、恒在”,以及“无所不在”的特质。而身为一个人,我对自己“只能出现于这个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感到另一种可贵,仿佛我是拼图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块小形状,单独看,毫无意义,及至恰恰嵌在适当的时空,却也是不可少的一块。天神的存在是无始无终浩浩莽莽的无限,而我是此时此际此山此水中的有情和有觉。
有一年,和丈夫带着一团的年轻人到美国和欧洲去表演,我坚持选崔颢的《长干行》作为开幕曲,在一站复一站的陌生城市里,舞台上碧色绸子抖出来粼粼水波,唐人乐府悠然导出:
君家何处住?
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
或恐是同乡。
渺渺烟波里,只因一错肩而过,只因你在清风我在明月,只因彼此皆在这地球,而地球又在太虚,所以不免停舟问一句话,问一问彼此隶属的籍贯,问一问昔日所生、他年所葬的故里。那年夏天,我们也是这样一路去问海外中国人的隶属所在啊!
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四日我到香港教书,翌日到超级市场去买些日用品,只见人潮涌动,米、油、罐头、卫生纸都被抢购一空。当天港币与美金的比例跌至最低潮,已到了十与一之比。朋友都替我惋惜,因为薪水贬值等于减了薪。当时我望着快被搬空的超级市场,心里竟像疼惜生病的孩子一般地爱上这块土地。我不是港督,不是黄华,左右不了港人的命运。但此刻,我站在这里,跟缔造了经济奇迹的香港的中国人在一起。而我,仍能应邀在中文系里教古典诗,至少有半年的时间,我可以跟这些可敬的同胞并肩,不能做救星,只是“在一起” ,只是跟年轻的孩子一起回归于故国的文化。一九九七年,香港的命运会如何?我不知道,只知道曾有一个秋天,我在那里,不是观光客,是“在”那里。
旧约《圣经》里记载了一则三千年前的故事,那时老先知以利因年迈而昏聩无能,坐视宠坏的儿子横行;小先知撒母耳却仍是幼童,懵懵懂懂地穿件小法袍在空旷的大圣殿里走来走去。然而,事情发生了,有一夜他听见轻声呼唤:“撒母耳!”
他虽渴睡却是个机警的孩子,跳起来,便跑到老以利面前:“你叫我,我在这里!”
“我没有叫你,”老态龙钟的以利说:“你去睡吧!”
孩子去躺下,他又听到相同的叫唤:“撒母耳!”
“我在这里,是你叫我吗?”他又跑到以利跟前。
“不是,我没叫你,你去睡吧。”
第三次他又听见那召唤的声音,小小的孩子实在给弄糊涂了,但他仍然尽快跑到以利面前。
老以利蓦然一惊,原来孩子已经长大了,原来他不是小孩子梦里听错了话,不,他已听到第一次天音,他已面对神圣的召唤。虽然他只是一个稚弱的小孩,虽然他连什么是“天之钟命”也听不懂,可是,旧时代毕竟已结束,少年英雄会受天承运挑起八方风雨。
“小撒母耳,回去吧!有些事,你以前不懂,如果你再听到那声音,你就说:‘神啊!请说,我在这里。’”
撒母耳果真第四度听到声音,夜空烁烁,廊柱耸立如历史,声音从风中来,声音从星光中来,声音从心底的潮声中来,来召唤一个孩子。撒母耳自此至死,一直是个威仪赫赫的先知,只因多年前,当他还是稚童的时候,他答应了那声呼唤,并且说:“我,在这里。”
我当然不是先知,从来没有想做“救星”的大志,却喜欢让自己是一个“紧急待命”的人,随时能说“我在,我在这里”。
这辈子从来没喝得那么多,大约是一瓶啤酒吧,那是端午节的晚上,在澎湖的小离岛。为了纪念屈原,渔人那一天不出海,小学校长陪着我们和家长会的朋友吃饭,对着仰着脖子的敬酒者你很难说“不”。他们喝酒的样子和我习见的学院人士大不相同,几杯下肚,忽然红上脸来,原来酒的力量竟是这么大的。起先,那些宽阔黧黑的脸不免有一份不自觉的面对台北人和读书人的卑抑,但一喝了酒,竟人人急着说起话来,说他们没有淡水的日子怎么苦,说淡水管如何修好了又坏了,说他们宁可倾家荡产,也不要天天开船到别的岛上去搬运淡水……
而他们嘴里所说的淡水,在台北人看来也不过是咸涩难咽的怪味水罢了——只是于他们却是遥不可及的美梦。
我们原来只是想去捐书,只是想为孩子们设置阅览室,没有料到他们红着脸粗着脖子叫嚷的却是水!这个岛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鸟屿,岩岸是美丽的黑得发亮的玄武石组成的。浪大时,水珠会跳过教室直落到操场上来,澄莹的蓝波里有珍贵的丁香鱼,此刻餐桌上则是酥炸的海胆,鲜美的小管(编者注:即鱿鱼)……然而这样一个岛,却没有淡水……
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在同盏共饮的黄昏,也许什么都不能,但至少我在这里,在倾听,在思索我能做的事……
读书,也是一种“在” 。
有一年,到图书馆去,翻一本《春在堂笔记》,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红绸精装的封面,打开封底一看,竟然从来也没人借阅过,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啊!心念一动,便把书借回家去。书在,春在,但也要读者在才行啊!我的读书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仿佛面对作者的精魄。对我而言,李贺是随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时刻,我会说:“我在这里,来给我念那首《苦昼短》吧!念‘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读那首韦应物的《调笑令》的时候,我会轻轻地念:“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一面觉得自己就是那从唐朝一直狂驰至今不停的战马,不,也许不是马,只是一股激情,被美所迷,被莽莽黄沙和胭脂红的落日所震慑,因而心绪万千,不知所止的激情。
看书的时候,书上总有绰绰人影,其中有我,我总在那里。
《旧约·创世纪》里,堕落后的亚当在凉风乍至的伊甸园把自己藏匿起来。
上帝说:“亚当,你在哪里?”
他噤而不答。
如果是我,我会走出,说:“上帝,我在,我在这里,请你看着我,我在这里。不比一个凡人好,也不比一个凡人坏,有我的逊顺祥和,也有我的叛逆凶戾;我在我无限的求真求美的梦里,也在我脆弱不堪一击的人性里。上帝啊,俯察我,我在这里。”
我在,意思是说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里。
几年前,我在山里说过的一句话容许我再说一遍,作为终响:“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完美是难以冀求的,那么,在现实的人生里,请给我有瑕的真玉,而不是无瑕的伪玉。
只是美丽起来的石头
一向不喜欢宝石——最近却悄悄地喜欢了玉。
宝石是西方的产物,一块钻石,割成几千几百个“割切面”,光线就从那里面激射而出,挟势凌厉,美得几乎具有侵略性,使我不由得不提防起来。我知道自己无法跟它的凶悍逼人相埒,不过至少可以决定“我不喜欢它”。让它在英女王的皇冠上闪烁,让它在展览会上伴以投射灯和响尾蛇(防盗用)展出,我不喜欢,总可以吧!
玉不同,玉是温柔的,早期的字书解释玉,也只说:“玉,石之美者。”原来玉也只是石,是许多混沌的生命中忽然脱颖而出的那一点灵光。正如许多孩子在夏夜的庭院里听老人讲古,忽有一个因洪秀全的故事而兴天下之想,遂有了孙中山。所谓伟人,其实只是在游戏场中忽有所悟的那个孩子。所谓玉,只是在时间的广场上因自在玩耍竟而得道的石头。
克拉之外
钻石是有价的,一克拉一克拉地算,像超级市场的猪肉,一块块皆有其中规中矩称出来的标价。
玉是无价的,根本就没有可以计值的单位。钻石像谋职,把学历经历乃至成绩单上的分数一一开列出来,以便叙位核薪。玉则像爱情,一个女子能赢得多少爱情完全视对方为她着迷的程度,其间并没有太多法则可循。以撒·辛格(诺贝尔奖得主)说:“文学像女人,别人为什么喜欢她以及为什么不喜欢她的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其实,玉当然也有其客观标准,它的硬度,它的晶莹、柔润、缜密、纯全和刻工都可以讨论,只是论玉论到最后关头,竟只剩“喜欢”两字,而喜欢是无价的,你买的不是克拉的计价而是自己珍重的心情。
不须镶嵌
钻石不能佩戴,除非经过镶嵌,镶嵌当然也是一种艺术,而玉呢?玉也可以镶嵌,不过不免显得“多此一举”,玉是可以直接做成戒指镯子和簪笄的。至于玉坠、玉佩所需要的也只是一根丝绳的编结,用一段千回百绕的纠缠盘结来系住胸前或腰间的那一点沉实,要比金属性冷冷硬硬的镶嵌好吧?
不佩戴的玉也是好的,玉可以把玩,可以做小器具,可以做既可卑微的去搔痒,亦可用以象征富贵吉祥的“如意”,可做用以祀天的璧,亦可做示绝的玦,我想做个玉匠大概比钻石割切人兴奋快乐,玉的世界要大得多繁富得多,玉是既入于生活也出于生活的,玉是名士美人,可以相与出尘,玉亦是柴米夫妻,可以居家过日。
生死以之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全世界跟他一起活——但一个人死的时候,谁来陪他一起死呢?
中古世纪有出质朴简直的古剧叫《人人》(Every Man),死神找到那位名叫人人的主角,告诉他死期已至,不能宽贷,却准他结伴同行。人人找“美貌”,“美貌”不肯跟他去,人人找“知识”,“知识”也无意到墓穴里去相陪,人人找“亲情”,“亲情”也顾他不得……
世间万物,只有人类在死亡的时候需要陪葬品吧?其原因也无非由于怕孤寂,活人殉葬太残忍,连土俑殉葬也有些居心不仁。但死亡又是如此幽阒陌生的一条路,如果待嫁的女子需要“陪嫁”来肯定来系连她前半生的娘家岁月,则等待远行的黄泉客何尝不需要“陪葬”来凭藉来思忆世上的年华呢?
陪葬物里最缠绵的东西或许便是 琀 蝉了,蝉色半透明,比真实的蝉为薄,向例是含在死者的口中,成为最后的,一句没有声音的语言,那句话在说:“今天,我入土,像蝉的幼虫一样,不要悲伤,这不叫死,有一天,生命会复活,会展翅,会如夏日出土的鸣蝉……”
那究竟是生者安慰死者而塞入的一句话?抑是死者安慰生者而含着的一句话?如果那是心愿,算不算狂妄的侈愿?如果那是谎言,算不算美丽的谎言?我不知道,只知道玉 琀 蝉那半透明的豆青或土褐色仿佛是由生入死的薄膜,又恍惚是由死返生的符信,但生生死死的事岂是我这样的凡间女子所能参破的?且在这落雨的下午俯首凝视这枚佩在自己胸前的被烈焰般的红丝线所穿结的玉琀蝉吧!
玉肆
我在玉肆中走,忽然看到一块像蛀木又像土块的东西,仿佛一张枯涩凝止的悲容,我驻足良久,问道:“这是一种什么玉?多少钱?”
“你懂不懂玉?”老板的神色间颇有一种抑制过的傲慢。
“不懂。”
“不懂就不要问!我的玉只卖懂的人。”
我应该生气应该跟他激辩一场的,但不知为什么,近年来碰到类似的场面倒宁可笑笑走开。我虽然不喜欢他的态度,但相较而言,我更不喜欢争辩,尤其痛恨学校里“奥瑞根式”的辩论比赛,一句一句逼着人追问,简直不像人类的对话,嚣张狂肆到极点。
不懂玉就不该买不该问吗?世间识货的又有几人?孔子一生,也没把自己那块美玉成功地推销出去。《水浒传》里的阮小七说:“一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可谁又是热血的识货买主?连圣贤的光焰,好汉的热血也都难以倾销,几块玉又算什么?不懂玉就不准买玉,不懂人生的人岂不没有权利活下去了?
当然,玉肆的老板大约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个除了玉的知识找不出其他可以自豪之处的人吧?
然而,这件事真的很遗憾吗?也不尽然,如果那天我碰到的是个善良的老板,他可能会为我详细解说,我可能心念一动便买下那块玉,只是,果真如此又如何呢?它会成为我的小古玩。但此刻,它是我的一点憾意,一段未圆的梦,一份既未开始当然也就不至结束的情缘。
隔着这许多年,如果今天那玉肆的老板再问我一次是否识玉,我想我仍会回答不懂,懂太难,能疼惜宝重也就够了。何况能懂就能爱吗?在竞选中互相中伤的政敌其实不是彼此十分了解吗?当然,如果情绪高昂,我也许会塞给他一张从《说文解字》中抄下来的纸条:
玉,石之美者,有五德,
润泽以温,仁之方也;
理鳃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
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
不挠而折,勇之方也;
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
然而,对爱玉的人而言,连那一番大声镗 鞳 的理由也是多余的。爱玉这件事几乎可以单纯到不知不识而只是一团简简单单的欢喜,像婴儿喜欢清风拂面的感觉,是不必先研究气流风向的。
瑕
付钱的时候,小贩又重复了一次:“我卖你这玛瑙,再便宜不过了。”
我笑笑,没说话,他以为我不信,又加上一句:“真的——不过这么便宜也有个缘故,你猜为什么?”
“我知道,它有斑点。”本来不想提的,被他一逼,只好说了,免得他一直啰唆。
“哎呀,原来你看出来了,玉石这种东西有斑点就差了,这串项链如果没有瑕疵,哇,那价钱就不得了啦!”
我取了项链,尽快走开。有些话,我只愿意在无人处小心地、断断续续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给自己听。
对于这串有斑点的玛瑙,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它的斑痕如此清清楚楚。
然而买这样一串项链是出于一个女子小小的侠气吧,凭什么要说有斑点的东西不好?水晶里不是有一种叫“发晶”的种类吗?虎有纹,豹有斑,有谁嫌弃过它的皮毛不够纯色?
就算退一步说,把这斑纹算瑕疵,世间能把瑕疵如此坦然相呈的人也不多吧?凡是可以坦然相见的缺点就不该算缺点的,纯全完美的东西是神器,可供膜拜。但站在一个女人的观点来看,男人和孩子之所以可爱,正是由于他们那些一清二楚的无所掩饰的小缺点吧?就连一个人对自己本身的接纳和纵容,不也是看准了自己的种种小毛病而一笑置之吗?
所有的无瑕是一样的——因为全是百分之百的纯洁透明,但瑕疵斑点却面目各自不同。有的斑痕像苔藓数点,有的是砂岸逶迤,有的是孤云独走,更有的是铁索横江,玩味起来,反而令人欣然心喜。想起平生好友,也是如此,如果不能知道一两件对方的糗事,不能有一两件可笑可嘲可詈可骂之事彼此打趣,友谊恐怕也会变得空洞吧?
有时独坐细味“瑕”字,也觉悠然意远,瑕字左边是玉旁,是先有玉才有瑕的啊!正如先有美人,而后才有“美人痣”,先有英雄,而后有悲剧英雄的缺陷性格。缺憾必须依附于完美,独存的缺憾岂有美丽可言,天残地缺,是因为天地都如此美好,才容得修地补天的改造的涂痕。一个“坏孩子”之所以可爱,不也正因为他在撒娇撒赖蛮不讲理之外,有属于一个孩童近乎神明的纯洁了直吗?
瑕的右边是叚,有赤红色的意思,瑕的解释是“玉小赤”,我也喜欢瑕字的声音,自有一种坦然的不遮不掩的亮烈。
完美是难以冀求的,那么,在现实的人生里,请给我有瑕的真玉,而不是无瑕的伪玉。
唯一
据说,世间没有两块相同的玉——我相信,雕玉的人岂肯去重复别人的创制。
所以,属于我的这一块,无论贵贱精粗都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我因而疼爱它,珍惜这一场缘分,世上好玉千万,我却恰好遇见这块,世上爱玉人亦有万千,它却偏偏遇见我。但我们之间的聚会,也只是五十年吧?上一个佩玉的人是谁呢?有些事是既不能去想更不能嫉妒的,只能安安分分珍惜这匆匆的相属相连的岁月。
活
佩玉的人总相信玉是活的,他们说:“玉要戴,戴戴就活起来了哩!”
这样的话是真的吗?抑或只是传说臆想?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一块玉戴活,这是需要时间才能证明的事,也许几十年的肌肤相亲,真可以使玉重新有血脉和呼吸。但如果奇迹是可祈求的,我愿意首先活过来的是我,我的清洁质地,我的致密坚实,我的莹秀温润,我的斐然纹理,我的清声远扬。如果玉可以因人的佩戴而复活,也让人因佩戴而复活吧,让每一时每一刻的我莹彩暖暖,如冬日清晨的半窗阳光。
石器时代的怀古
把人和玉,玉和人交织成一的神话是《红楼梦》,它也叫《石头记》,在补天的石头群里,主角是那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外多出的一块,天长日久,竟成了通灵宝玉,注定要来人间历经一场情劫。
他的对方则是那似曾相识的绛珠仙草。
那玉,是男子的象征,是对于整个石器时代的怀古。那草,是女子的表记,是对榛榛莽莽洪荒森林的思忆。
静安先生释《红楼梦》中的“玉”,说“玉”即“欲”,大约也不算错吧?《红楼梦》中含“玉”字的名字总有其不凡的主人,像宝玉、黛玉、妙玉、红玉,都各自有他们不同的人生欲求。只是那“欲”似乎可以解作英文里的 want,是一种不安,一种需索,是不知所从出的缠绵,是最快乐之时的凄凉、最完满之际的缺憾,是自己也不明白所以的惴惴,是想挽住整个春光留下所有桃花的贪心,是大彻大悟与大栈恋之间的摆荡。
神话世界每每是既富丽而又高寒的,所以神话人物总要找一件道具或伴当相从,设若龙不吐珠,嫦娥没有玉兔,李聃失了青牛,果老走了肯让人倒骑的驴或是麻姑少了仙桃,孙悟空缴回金箍棒,那神话人物真不知如何施展身手了——贾宝玉如果没有那块玉,也只能做美国童话《绿野仙踪》里的“无心人”奥迪斯。
“人非木石,孰能无情”,说这话的人只看到事情的表象,木石世界的深情大义又岂是我们凡人所能尽知的。
玉楼
如果你想知道钻石,世上有宝石学校可读,有证书可以证明你的鉴定力。但如果你想知道玉,且安安静静地做你自己,并且从肤发的温润、关节的玲珑、眼目的清澈、意志的凝聚、言笑的晴朗中去认知玉吧!玉即是我,所谓文明其实亦即由石入玉的历程,亦即由血肉之躯成为“人”的史页。
道家以目为“银海”,以肩为“玉楼”,想来仙家玉楼连云也不及人间一肩可担道义的肩胛骨为贵吧?爱玉之极,恐怕也只是返身自重吧?
例如一棵你看着它长大的市树,一片逐渐成了气候的街头剧场,一股慢慢成形的政治清流,无论什么事,亲自参与了它的发生过程总是动人的。
去菲律宾玩,游到某处,大家在草坪上坐下,有侍者来问,要不要喝椰汁,我说要。只见侍者忽然化身成猴爬上树去,他身手矫健,不到二分钟,他已把现摘的椰子放在我面前,洞已凿好,吸管也已插好,我目瞪口呆。
其实,我当然知道所有的椰子都是摘下来的,但当着我的面摘下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以文体做比喻,前者像读一篇“神话传说”,后者却是当着观众一幕幕敷演的舞台剧,前因后果,历历分明。
又有一次,在旧金山,喻丽清带我去码头玩,中午进一家餐厅,点了鱼——然后我就看到白衣侍者跑到庭院里去,在一棵矮树上摘柠檬。过不久,鱼端来,上面果真有四分之一块柠檬。
“这柠檬,就是你刚才在院子里摘的吗?”我问。
“是呀!”
我不胜欣慕,原来他们的调味品就长在院子里的树上。
还有一次,宿在恒春农家。清晨起来,槟榔花香得令人心神恍惚。主人为我们做了“菜脯蛋”配稀饭,极美味,三口就吃完了。主人说再炒一盘,我这才发现他是跑到鹅舍草堆里去摸蛋的,不幸被母鹅发现,母鹅气红了脸,叽嘎大叫,主人落荒而逃。第二盘蛋便在这有声有色的场景配乐中上了菜,我这才了解那蛋何以那么鲜香腴厚。而母鹅訾骂不绝,掀天翻地,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每一枚蛋的来历都如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盗天火,又如《白蛇传》故事中的“盗仙草”,都是一种非分。我因妄得这非分之惠而感念谢恩——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今晨,微雨的窗前,坐忆旧事,心中仍充满愧疚和深谢,对那只鹅。一只蛋,对她而言原是传宗接代存亡续绝的大事业啊!
丈夫很少去菜场,大约一年一二次,有一次要他去补充点小东西,他却该买的不买,反买了一大包鱼丸回来,诘问他,他说:“他们正在做哪!刚做好的鱼丸哪!我亲眼看见他在做的呀——所以就买了。”
用同样的理由,他在澳洲买了昂贵的羊毛衣,他的说辞是:
“他们当我面纺羊毛,打羊毛衣,当然就忍不住买了!”
因为看见,因为整个事件发生在我面前,因为是第一手经验,我们便感动。
但愿我们的城市也充满“正在发生”的律动,例如一棵你看着它长大的市树,一片逐渐成了气候的街头剧场,一股慢慢成形的政治清流,无论什么事,亲自参与了它的发生过程总是动人的。
我是我,不以公斤,不以公分,不以智商,不以学位,不以畅销的“册数” 。我,不纳入计量单位。
这是一家小店铺,前面做门市,后面住家。
星期天早晨,老板娘的儿子从后面冲出来,对我大叫一句:“我告诉你,我的电动玩具比你多!”
我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四面一看,店里只我一人,我才发现,这孩子在跟我作现代版的“石崇斗富”。
“你的电动玩具都是小的,我的,是大的!”小孩继续叫阵。
老天爷,这小孩大概太急于压垮人,于是饥不择食,居然来单挑我,要跟我比电动玩具的质跟量。我难道看起来会像一个玩电动玩具的小孩吗?我只得苦笑了。
他其实是个蛮清秀的小孩,看起来也聪明机灵,但他为什么偏偏要找人比电动玩具呢?
“我告诉你,我根本没有电动玩具!”我弯腰跟那小孩说,
“一个也没有,大的也没有,小的也没有——你不用跟我比,我根本就没有电动玩具,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电动玩具。”
小孩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正在这时候,小孩的爸爸在里面叫他:“回来,不要烦客人。”
(奇怪的是他只关心有没有哪一宗生意被这小鬼吵掉了,他完全没想到说这种话的儿子已经很有毛病了。)
我不能忘记那小孩惊奇不解的眼神。大概,这正等于你驰马行过草原有人拦路来问: “远方的客人啊,请问你家有几千骆驼?几万牛羊?”
你说:“一只也没有,我没有一只骆驼,一只牛,一只羊,我连一只羊蹄也没有!”
又如雅美人问你:“你近年有没有新船下水?下水礼中你有没有准备够多的芋头?”
你却说:“我没有船,我没有猪,我没有芋头!”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计财的方法或用骆驼或用芋头。或用田地,或用妻妾,至于黄金、钻石、房屋、车子、古董——都是可以计算的单位。
这样看来,那孩子要求以电动玩具和我比画,大概也不算极荒谬吧!
可是,我是生命,我的存在既不是“架”“栋”“头”“辆”,也不是“亩”“艘”“匹”“克拉”等等单位所可以称量评估的啊!
我是我,不以公斤,不以公分,不以智商,不以学位,不以畅销的“册数”。我,不纳入计量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