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松青,一九四五年生于美国圣地亚哥,九岁时便立志做神父,十八岁进入耶稣会修道院修习。 一九六九年来到台湾,两年后在东南海岸的小岛兰屿做见习修士,与雅美族人度过了难忘的一年。一九七六年夏,自菲律宾修习两年神学后,再次回到台湾,在新竹山区的清泉天主堂任职神父,融入泰雅族人的生活,至今仍生活在那里。 一九七二年,与三毛在兰屿岛上偶然相识,由此开始了两人长达二十年的友谊。在三毛眼中,丁松青不仅是毕生的挚友,更“是诗人,是艺术家,是神父,是可爱之人,是天父的孩子”。
一九六九年丁松青来到台湾,两年后在东南海岸的小岛兰屿做见习修士,与雅美族人度过了难忘的一年。一九七六年夏,在新竹山区的清泉天主堂任职神父,融入泰雅族人的生活,至今仍生活在那里。本书即是丁松青记录下的在兰屿、清泉两地的生活故事、心灵成长。 海岛,飞鱼,木刻小船;青山,吊桥,红砖小屋。 呼唤飞鱼的赞美歌声绕过海岸,白茫茫的山岚覆盖群山间的村落。人人相识,没有秘密。他悄悄走入这天地,走进热情又含蓄的人群,触摸他们质朴的灵魂,共享欢乐与痛苦。
清泉之旅
三毛
记得半年以前讲过一个故事;讲到一次兰屿的旅行,讲到在那儿认识的雅美族,管训的犯人,开晚会的军方,同去的女友子卿……当然,也讲到了一位在那个偏远离岛上服务的青年,那个教孩子们画画,替雅美族擦药,将什么东西都拿出来跟他人分享而自己有时候吃都吃不饱的耶稣会修士。
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一段往事了。故事中的雅美同胞王棉羊早已娶妻生子,仍然住在那个绿色的小岛上。其中的那位修士,而今成了神父,他在竹东过去的山地里有了一座自己的教堂。那个地方,叫做清泉。
路旁的芒草花在早秋的阳光里看过去发出银红色的微光。当我们进入山区的小路时,这成千上万的淡红在我们的眼前连绵不断地铺展着。午后的秋阳将万物都照懒了,没有风没有雨的路程是适意的。长长的山路好似没有尽头,四周安静倒使人想闭上眼睛,安恬地睡上一场无梦的午觉。
往清泉的那个午后,就有这一份奇幻的魔力。
终于看见了一幅“国旗”,接着洋灰色的房舍也呈现在路的右边。没有窗帘的玻璃窗擦得异常地光亮清洁,一位警察先生等着查验入山证。
看见台北以外的乡镇,尤其是火车站、镇公所和警察局,总使人感到走进了小学语文教科书里的插图。那种旧日台湾特有的寂静是感动人的,好似走进了一个梦境。
“我们进山去看丁神父。”我上车时向那位和气极了的警察先生喊着。
“路还远哪!”警察含笑说着。丁神父在这儿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我真喜欢山里的人,虽然警察不是泰雅族,也是个好的。
这一回,跟我同去的是柱国,他的太太璧人没有同来,正在台北画画。所以我们当天便要回去了。
信上原先跟丁神父说是要去吃饭也要去住的。
清泉不远,台北出发是十点,竹东吃了午饭,办好入山证,慢慢开,停车看了一下路边商店挂着卖的冬菇和堆着的木材,然后进入无边无际的芒草深山。才不过下午两点多钟,世界已经完全变了。
大眼睛的山地学童也戴着黄帽子,泼着粗壮的小腿跟着我们的车子一路狂跑,一边喂喂地喊着。柱国一停车,小孩子马上逃散了。我开着窗,也学他们一样地喊,他们捂着嘴兴奋得只是吃吃地笑,不肯上前来。
几度在路边出现了人家,看到了炊烟,我的心禁不住有些情怯,就怕清泉来得太快。
这个朋友,原先属于兰屿的记忆,想起来十分地遥远,就有如某次生命中的一个片段,而今生和那一刹实际上没有任何关连。十年前在岛上见过一星期,十年后没有见到他,通过两三次信,收到他一份教人惊喜的稿件,就是一切了。我为什么要来清泉?
“我们跟他谈好出书的事情就走,不要留得太久哦!”我跟柱国说。柱国是代表出版社去的,当时丁神父并不知道他的书有人想出中文本。
“老远地去看人家,总得坐一下才告辞,你不是还说要去吃饭住教堂的吗?”
“现在改了,很怕他,我们打完招呼就走比较自在,好不好?”
“不通人情的。”柱国抿着嘴笑了笑。
“现在让给你了!等一下,如果他留我们吃晚饭,我不说话,你坚持要赶回台北,你要救哦!”
“怎么那么紧张呢?”
“我很后悔来,看芦花不悔,是好的。看他——不知道讲什么才好,那样一个人,讲什么都是俗里俗气的,我是说我——”
“又不是没经过场面的人,怎么这种样子。”
还是想不明白,去了,见到丁神父,跟他交谈,再跟他告别到底是为了什么。见面难道那么重要吗?
清泉,就这样到了。
那座教堂不同于兰屿,兰屿的小,这座大。
斜坡上跑下去是一个平台,俯瞰着青山环抱的溪流。那种台湾乡间特有的宁静又一度随着微风飘了过来。
进门的时候,看见一只狗。狗的身边一台野狼机车。
我拉开纱门进去,是教堂的二楼。那一间放着一张圆形的大饭桌,靠墙立着在我童年时代家中也有过的碗柜,许多洗清洁的碗筷,一个个圆板凳,加上一排拂着凉风的大窗,就是一切了。
风吹过后面的长廊,一排房间到底,却看不见人。
“丁神父!”我试着喊了一声。
走廊上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我一回头,正看见十年前的那个兰屿人向我跑过来,没长高,神色却长大了。
“你没有什么变!”几乎一起喊起来,丁神父的脸上显然泛出了一阵欢喜。
见面还是好的,来了是好的。见到我的朋友就这么好好地出现在眼前,突然觉得人世安稳,这个世界总也还有平和。
介绍了柱国,讲明了当天就要回台北,我们围着那张饭桌坐下来,各人捧着一杯冰水。
“兰屿的朋友还记得你!”丁神父微笑着说。
“王棉羊?”我问。
知道一些朋友的近况后,惊觉这一别多少光阴已经在言谈里过去了。这些年来自己的十年又是如何度过的,却一点不想倾诉。我坐在那儿,觉得一切都十分美好,包括自己的人生。
丁神父听着柱国跟他提出的中文书出版的事情,欢喜得十分真纯,这样的一个人,再复杂的俗事,经过他,也过滤得明净清澈了。
“Echo,现在不要看合同了,最怕这种文件,我们快快处理掉,去看看四周的环境吧!”
“要看的,一定要看,来,耐心点!”我笑着说。
窗外风光明媚,凉风徐来,不应是坐在桌前的时光,我也实在不想留在房子里。
丁神父还是被我们请求看文件,他的神情有如小孩子被迫做功课似的苦恼。才看了十数分钟,又忍不住说:“那边有座吊桥横在河上,我要你去走走,还有一些朋友们,泰雅族的,喜欢认识你……”
我笑了起来,我一笑,大家都笑了,文件就这么放下了。
丁神父带着柱国和我跑出教堂,走到清泉唯一的街上去。
这儿的人比起兰屿来又多了一分文气,他们不怎么害羞。每一间经过的房舍都异常地清洁,每一个人见到丁神父,总是亲切地喊他。
过去的兰屿修士,而今的泰雅神父,在这样的山水里仍是一个样子。神父在这儿已经六年了。我还是更喜欢兰屿的他。也许是,我自己对于兰屿的印象太独特了。
“这个桥,是乘凉的好地方,夏天的夜晚,村里的人都坐在桥上,有些人还整夜睡在外面呢!”
神父与我趴在桥上,脚下的溪水并没有涨满,一块块的鹅卵石散满了河床。风,呼呼地抬上来。
“想不想兰屿?”我问。
“想——”他的眼神一时里十分遥远。荒岛上的修士又一度浮现在我眼前,那个被蓝色海洋终年拥抱的寂岛刻进了这人的灵魂。
“这里,也是好的,人好。”接着又说。
为什么口气里总也有一分寂寞和乡愁?神父,你仍是怀乡的,对不对?你的故乡叫兰屿。
神父说话的时候,一手习惯性地抚着身边孩子的头发,这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十年前我也看过,现在又见他如此,我的心里觉着十分安静而温馨,就如那天下午暖和的阳光给人的感觉一色一样。
“那边是什么?”我指着桥下远方的房舍问神父。
“‘国民’小学。”
“啊!”我轻轻喊了出来,“如果可以来这里教书,也许会是我在台湾长留下来的理由。”
“你想来吗?”神父笑看了我一眼。
我望着那一片房舍发愣。我的故乡在哪里?会在这儿吗?我不知道。那一阵熟悉的寂寞又大水似的升上来。
“如果我来,我会养一条土狗,还要开一畦菜园。”我随意地说,说得很慢,让一个一个字被风吹远。
许多不可及的梦,说出来心中也是欢喜,那一种宁静的梦,梦里的空气,总也是凉凉的。
好像第一次和神父谈到将来,好似又想留下来,在这里避几天的静,好似想跟他谈谈我不常说的话,好似想告诉他,我也有的悲伤——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
“你说,夏天的晚上,有人在桥上睡觉?”我问。
“是啊!好凉快的,我也来跟他们一起乘凉。”
这是他选择的一种人生,歌一样的生活,歌声很淡,夏天的深夜里有人的手指,轻轻拨过吉他的和弦——
“你还是走?”
我笑笑,点点头:“离家十五年了。”
“我十七年。”
十七年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占了多大的位置?家,对他是什么意义?
“家里还有谁?”我问。
“母亲,一个人在加州。”
不过是下午,吊桥上重重叠叠山峦的背后,天色却已像黄昏了。
“桥那头,绕过这座山,还有一个小村落,我常常去的,要不要去看看?”
“下次再来。”我四处找柱国,他拿着相机走了。
我们靠着桥上的粗索,又站了一会儿,四周安静,我的心也静,神父的身旁,总给人这样的感觉。
看过神父寄给我的照片;教堂门口的他和孩子们,大家高举着双臂,一群天国里的笑睑。
“看你的壁画去?”我说。
我们往回路上走,一群少不了的孩子在四周跟着跑。
教堂的门被神父轻轻推开,我跟在后面,他这一个动作,又使我想起从前的兰屿,不也是他推开了一扇里面有壁画的门,我进去——中间的十年,为什么消失了?它们存在过,又为什么不见了?
“以前,刚来的时候,这座圣堂是灰色的,我在里面祷告总是不太舒服,后来重新布置了它,花了一年的时间慢慢地画画,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是的,天主是在这儿,祂在这里,因为感觉到祂的和谐。诗人、画家、孩子的心灵,天主全都分给了这位中文叫做丁松青的人,不只如此,神父还有一只活活泼泼的狗。
玻璃窗外的光线静静地透进来,这座一切以泰雅族风俗安置的圣堂,是属于山胞自己的,丁神父爱他们,这儿全是已经不必说的语言。
我摸摸圣坛上铺着的山地手织布,很喜欢一个人留在里面,安安静静地坐一个清晨再坐一个黄昏,在这里面,没有悲恸,只有平和。
“我喜欢在这儿祷告——”神父又说。
我点点头,我明白,我懂。
作为一个神父,是有大福分的人,他们必然在另一个地方得到了没有家庭亲人的补偿。我对着十字架笑了笑,与它一起分享了一个天堂的秘密。
“外面有位太太,一直看你的书,她想见你。”
我往教堂外面走去,迎面一个黑板或什么东西的,上面写着:“今晚山地歌舞。”
“你们今夜跳舞?”我问。
“原先是的,现在——”
“现在什么?”
“是因为你信上说要来,我们想给你看——”
原来是为了我要来?我大吃了一惊,有些怔怔的,不知怎么担当这份盛情。
“要赶路回去,下次再来。”我说。
什么时候是下次?再一个十年?下次会是哪一扇门在我面前打开?下一次,是不是你,丁神父,替我开天堂的门?
那位太太上来握住我的手,叫我的笔名。我的名字,突然很陌生。遥远的大漠里是谁的笑声那么响亮?可是这里是清泉,泰雅人的清泉啊!
“时间差不多了。赶回台北大概晚上八点。”柱国上来说。
要走了,没有行李的人,心情还是突然紧张。也是要走了,再过几天就走到南美洲去了。
“经不经过墨西哥?”丁神父问我。
“圣地亚哥就在边境,你母亲,是不是?”我问。
“我去拿母亲的地址给你,如果弯进美国,请顺便去看看她。”
语气突然急促了,这一个下午没有讲的话,为什么分别时全想了起来?
“还有新鲜的冬菇,我们早晨山上采的,你也带回台北去。”
神父转身跑到房里去,我们的身边围着许多人。
“这里有一盒我留着的糖,下午忘了招待你们。”
神父的手里捧满了东西,我不再推辞,双手接下来,手里接不完的,就存在心里一同带到千万里外去吧!
别离,对我,已经习惯,世上许多朋友,见与不见的分野实在不大,只要人长久,就是好的了。
“再见了!”我笑着说。
“中南美洲回来了再来。”
“好!一定。”
柱国的车子开得慢,那群挥手的人,总也挥不掉他们的身影。
果然没有再回清泉,再回来,丁神父去了美国,进了那边的艺术学院——他的修会派他正式学画去了。
我再没有了他的消息,旅途中,不能通信,也没有固定的地址。中南美洲之后,我又去西班牙、法国。海边再读《小王子》,想到这也是丁神父喜欢的一本书,给他去了一张明信片。
再回台湾来是今年九月中旬的事,问起柱国丁神父,说他又写了新的文章寄来,同时也往西班牙寄了影印本给我,而我当时已在巴黎,错过了稿件。
《兰屿之歌》之后,丁神父写出了他另一个故乡的人物,这一本,叫做《清泉故事》。
丁神父,我们看上去国籍不同,语言各异,一生见面的次数又那么地少,可是你说的话,我怎么全能那么方便地就能懂?小王子说,有一些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那么有一种语言,是否需要用心灵去听?我听了你讲的故事,有关那群有血有肉的人的故事,我懂了,照你的意思,用中文再讲一遍,你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