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青时:外婆的青春纪念册

作者介绍

    刘梅香(1923— ),浙江松阳人,1941—1945年入学南迁后的浙江省立湘湖乡村师范学校(简称“湘湖师范”),因抗战形势需要,先后流亡至松阳、庆元、景宁等地学习。1945年毕业后在浙江任小学教师,直至退休。 张哲,浙江杭州人,曾从事互联网和媒体工作。

获得奖项

“2015年度新浪中国好书榜•年度十大好书”

内容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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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后,浙江杭州沦陷,原处萧山的湘湖师范学校被迫南迁流亡办学,师生一路辗转至义乌、松阳、庆元、景宁等地。外婆(刘梅香)在1941年入学湘湖师范,四年青春时光转瞬即逝,而在此结识的同学师长、奠定的世界观价值观,却深刻地影响了外婆的一生。70年后的今天,在一次偶然整理外婆的旧物时,外孙(张哲)发现了一本70年前的毕业留言册。

精彩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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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从前的识字班里,湘湖师范的学生给我们教课,让我对教师这个身份产生了一种尊敬。但是小学班主任的做法又让我有了新的思考。我想,假如我是教师,一定不会对学生厚此薄彼,要么不做,要做就做个好教师。

    我终于决定去考湘湖师范。我感觉到,这个学校无论师生都平等、朴素、热情、上进。我想,自己应该加入到他们当中去。

    这一次爸爸照样反对,但不像上次那么固执了。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自说自话,和堂姑妈美尽、堂阿叔刘城一道,先参加湘师办的补习班,再去报名考试。

    尽管我这个人平时胆子算大的,但考试那天还是有点担心。湘湖师范过去每年只招一个秋季班,迁到古市以后,春秋两季各招一班。我参加的是秋季考试,一个班五十个名额,参加考试的却有两千多个人。

    考完以后,我紧张了几天,后来渐渐平复下来,每天该做啥还做啥。有一天我在镇上的二阿姨家里,突然有人在门外喊我,我心里一激动,晓得有戏了。

    来的人是毛培芬。她跟我一道参加补习班,两个人很谈得来,但她小得多,当时还只是个小姑娘。她的爸爸和阿哥都是湘湖师范的老师,那天录取名单定下来了,她爸爸在办公室里抄榜,她就偷偷躲在后面看底稿,看到第三名就是自己名字,高兴得叫了出来。再看下去,看到刘梅香三个字,立刻二话不说,跑到上安村我们家里,见到我爸爸,就朝他大叫:

    “考取了,梅香考取了!”

    但是我爸爸不相信。毛培芬听他说我在镇上,三步并了两步又跑过来。姆妈和二阿姨听到喜讯,高兴得呆掉了,不晓得说啥个好。我还是有点不太敢相信,我说:“培芬,走,我同你看榜去。”

    我们走到小上安附近的广因寺,当时湘湖师范就设在寺里。我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大概在四十名左右,我晓得,录取是笃定的了。但是美尽和刘城呢?还没有寻到他们的名字,我就被毛培芬拉走了。

    回到家里,我告诉爸爸:“我要读湘湖师范了。你不要不相信,是真的,我亲眼看到榜了。”

    爸爸啥都没有表示。但是那天晚饭,他的饭量特别大,讲话特别多。我想,他心里面一定是开心的。

    刘城听说我考上了,也跑去广因寺看榜。本来他感觉考得不错,一定能够录取,结果名字是看到了,不过是在备取生里。所谓备取生,要比正取生低一个级别,一共十个人,正取生最后不去读的话,就从备取生里按分数高低依次补上。美尽没有考好,她连备取生也不是,彻底没有上榜。

    分数不好,运气来补。那时正是抗战前期,浙江北部的杭州等地沦陷,省政府临时南迁到永康,教育厅迁到丽水。那一次因为报考的人多,校长金海观也想推行乡村的普及教育,所以特地坐车去丽水,向教育厅申请扩招。当天下午他就回到学校,带来厅里的答复:

    “允许扩招!”

    这样一来,五十个就变成了一百个,我们正取生编成甲班,十个备取生和分数再靠后的四十个人编成乙班。美尽刚好在那四十个人里,等于她和刘城一道过关。我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抓住美尽的手说:

    “太好了,我们三个又变成同学了。以后等我们毕业,最好也到一个学校当老师。人家同事一问,三个都是上安刘家的,多少光荣!”

    那时我不可能料到,美尽和刘城后来都没能迎来毕业的那天。

    十五

    秋妹推门进来,把保温杯里的茶倒进杯盖,递给床上的外婆:“喝掉再讲,一边喝一边讲要呛的。”

    外婆点点头接过,抿一小口,愣了一愣,小心地再抿一口。秋妹知道是茶太烫,要去夺那杯盖,被外婆伸出一只手掌制止:“不要紧的。”

    我补上一句:“我在这里没关系,你去隔壁看电视吧。”

    “她蛮好的。”秋妹出去之后,外婆指着门对我说,“经常给我讲笑话。哄我开心喽!最主要一点,看我看得很牢,哪里像原先的刚妹,一天到晚摆脸色给我。”

    “不要再去想刚妹了,最好把这整个人都忘掉。”我想起伍医生说过,以后要尽量让外婆避免情绪激动,绝对不能再动怒。

    “是喽,忘记掉,都忘记掉。秋妹问我在医院里的事情,我只记得后面,前面全都不记得了,只晓得掼了一跤,然后大阿舅回来,再就慢慢出院了。至于啥个毛病,你们不告诉我,我也没地方去查,只看到是住在神经科。你不要笑,神经科又不是精神病,你当我不懂啊?我想我大概也老年痴呆了。人家不是说吗,老年痴呆刚开始的时候,近的事情没印象,老早的事情倒记得蛮灵清,我就是这样。”

    从爱说话这一点来看,她已经恢复得和原先差不多了。

    外婆出院前,妈妈、姨妈和大舅舅私下一商量,把当月工资结给刚妹,直接辞退了她,专门从家政公司再新找了个保姆,名叫秋妹。秋妹六十一岁,杭州萧山人,据家政公司老板说,她是他们的金牌阿姨。开始大家只当是噱头,接回家一段时间后,发现秋妹不但做事认真,性格也算憨厚,不会耍滑头,和外婆相处融洽,因此大家渐渐放心。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外婆。我坐在床边的方凳上,她靠坐在床头,背倚着两个靠枕,“咦?”一笑,缺了门牙的黑洞又露出来,但现在已经明显不同于上个月了,看起来精神不错,“要我讲啥啦?”

    深蓝色的布皮小册子摆在我和外婆中间。

    我小心地翻开第一页,上面是这样写的:

    认清目的——写作原是为了歌唱人生,发现人生的真理,而向大众作极细微的体验!

    继续翻下去,每一页都是不同人题写的毕业留言,少的几个字,多的连写两页,字体各不相同,却竟然各有各的风格韵致。留言最后都有署名和印章,题写者的名字大多可以辨认出来。

    这一件旧物,隔了七十年的岁月风尘,此刻重见天日,竟然萌出新生。文字背后的人那时都还是十几二十岁的青春少年,求学于乱世之中,目睹山河破碎,身历生离死别,是否都曾经为家国的命运而焦虑不堪?胸怀的一角,又是否也有过蠢动的小情小爱?

    册子背后,隐形的主角正是我的外婆。如果不是这确凿的物证,我根本不知道要怎样去想象,眼前这个老妇人也有过意气风发的年代。的确,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外婆曾经有许多次试图给我讲她的往事,关于村坊、祠堂、老家的亲戚,还有——湘湖师范的人和事。可是这些对我来说都太远太远了。我从没有去过她的老家,也无从去想象那些陌生的建筑、风景和人。

    至于湘湖师范,对我来说也只是一个模糊而过时的名词。也许它有过一些故事,可是,在当下的时态里,这四个字所指向的实体早已经不复存在。那么我还能怎样去认识它呢?

    仔细想想,也许我才是错过了太多的那个人。世界无常,生命是流动的,从认识这个被我称作外婆的人那天起,她一直都是个老太太。如果说岁月为她带去过什么改变,那也只不过是老、更老、都这么老了。

    但是,在那之前呢?没有人生下来就是老人,外婆也一样。她年轻过,这大概没错,只是我从没有仔细去想这回事。就算去想,也没法眼见为实。所幸此刻眼前物证人证俱在,所以,我想趁现在找回外婆的青春年少,找回她的一生。

    ……